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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信華 - 新宜蘭人

    可以常常聽到人在講,現在人情味真的很薄很淡了。我想自己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以前住在大樓時,隔壁和樓上樓下的鄰居還真的不熟。

    現在社會真的不一樣了,大家一看到很有人情味的事情,就會比較感動,或者媒體也會特別報導一下。好像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有些人對這些事情有感觸時,可能會懷念過去的日子。啊,這要是在過去,會怎麼樣怎麼樣。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社會型態,也不可能將過去的社會搬到現在。每個時代的人都呼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空氣。

    關心別人的方式,每個人不同,每個時代也不同。我們這個社會又是什麼?有時候很想關心這個人,但只想想也不做,為什麼常常發生這種事?難道我們碰到了很多限制?

 

    現在住的地方四周都是稻田,很多是一位八十幾歲的農夫在耕作。他也種各式各樣的青菜,幾乎每天他都會拿菜來給我。跟他在一起,真的感覺很輕鬆,很親切。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長者。

有幾次颱風,他還會悄悄的到我家,看看有沒有需要防颱的工作要做。其實我都沒有碰到他,他總是悄悄的來。有時候想想,社會人與人相處有這麼單純,有這麼親近該多好。當然大家都知道,這並不是會常常出現的事情。

    比較印象深刻的還有幾件事。在學校教了幾屆大學部的畢業生,在偶然的機會中,總是會接到他們的訊息,或者回來看看我。也許有很多老師有這種經驗,學生還是念舊的,也表達純真的情感。

離開地方政府回學教教書的時候,有很多人幫我餞行。他們只是想送送我,並沒有相關的業務要談。也許過去我有幫他的忙,有關心過他,或者他只是表達社會的一種習慣。就這樣,被餞行了一個多月。

    在這些事情中,真的是有人情味的。

不過我們可以感受到,它們是相當個人化的經驗。其他人一定有他們自己的類似經驗,但我是不知道或體會不到的。同樣的,我的經驗,別人不一定了解,或者最多只是一個資訊而已。

我們這個社會其實是一個相當個人化的社會。同樣一件事情,我感覺是有人情味的,但另外一個人可能不會這樣認為。美國社會學家詹明信(F. Jameson)描述當今社會就是這樣。涉及到情感的事物,不但是個人化,而且也相對化。這件事感不感動,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真的很感動,而是相較於其他事情時,它比較感動。並且感動的時間也都非常的短,甚至是瞬間的。

    大家的情感不是有立體深度的,而是很平順的單向度。

當然這不是在怪我們人類,而是在描述我們生活在今天社會的狀況。很少會出現共同情感的時候,因為是這個社會特性的關係。

台灣幾次天災,的確可以看到很多人的真情流露,以及實際的救難行動。其實人是有愛的。過一陣子,等社會恢復平靜時,人們每天又忙碌自己的生活。在災難中,人們會有共同的記憶,而且會相當深刻。

    但這種共同記憶不是要就有的。

德國社會學家突尼斯(F. Tönnies)告訴我們,在以前的家庭、村落和地方等等,大家是在本能的習慣和共同的記憶當中相處的。其實他講的,就是我們今天常常說的共同體(community),後來也翻譯成社區。當然這樣的生活離我們已經很久,很遠了。在西方工業化那一開始,它就慢慢的遠離了,像埃及金字塔一樣慢慢地消失在黃昏中。

    我們今天講的社會(society),基本上已經不是這樣的生活方式。它的景象是,在思想和行動上,大多數人是因為計畫性的協約在一起的。在剛開始的城市,和以後的民族國家中,個人的權利和共同的秩序是一起成長的。

    社會組成的基本原理是這樣的。在所謂的社會契約中,大家一起維護共同的利益,同時也保護自己的利益。

    夥伴關係的意義已經不一樣。以前是情感上的主觀感受和交流,現在是理性上的利益連結。其實講利益這一件事情,是天經地義的。講利益不是自私或道德上有問題,因為重視它,其實你也會尊重他人的利益,並且在很多時候是必須的。這是社會存在的真相。

    在地方政府的經驗中,人民成立社團是常有的事。他們不會只是大家感情好,就來成立一個組織。他們是要達到共同的目的,或者維護成員的權利來組織的。通常這些也明寫在社團的宗旨當中。

另外聽說現在所謂黑社會的組織也不一樣了。大家也常常說,現在他們沒有以前那麼講義氣。在轉型到企業的過程中,大家重視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是權利。當然他們還是跟其他的社團不一樣。

    不是我們不要兄弟,而是當代社會的特性讓我們變成這樣。

我們生活於其中的制度其實是越來越複雜,我們有太多的事情必須按照規矩來做。換句話說,社會生活空間越來越制度化。這就是一個現代化的歷程。在美國社會學家怕森思(T. Parsons)的理論中,現代化是一個朝向獨立自主部門做分化的過程,個體之間越來越由複雜的媒介所填補。

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人群的結合因此不是依靠道德的訴求,但也不完全是個人主義的利益結合。個人利益雖然是社會秩序的基礎,但某種程度的共同利益也是基礎,它們涉及到制度、共識或者整體歷史的內涵。

在當今社會生活,大家不會都沒有感情。但只因為忙碌的生活,和每天做的事情幾乎都是公事公辦的業務,在很累的時候並不容易顯露內心的情感。其實大家事冷漠的,電視上可以常常看到新聞,一個人在街上被搶了,居然沒有人理他,大家裝做沒看到。

    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秩序,今天其實表現更多的工具性與策略性。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選擇對我們有利的手段,來達成要自己或團體的目的。當然在這個目的達成中,我們還是要與其他人或團體接觸,並且達成某種共識或協商。

    我們主要是生活在系統(system)當中,而不是生活在情感當中。

激烈的競爭,做事情要有辦法和程序,這都使我們有時候還不能有太多的感情。當然這是民主的,公開的。說實在的,現在要走後門透過人情來辦事情,比以前不容易。雖然還是常常在發生。

在人與人之間,現在很多時候並不是直接或面對面在互動,而是透過很多的制度和資訊在交流。就好像一台電腦和另一台電腦之間的連線,中間是連串的程式,和共用的系統。當然這是一種比喻,但這也指出人與人之間的確越來越多是靠這些東西在聯繫。

    在社會的發展歷史中,我們不斷用科技製造出人為的生活秩序。這個秩序讓大家各安其位,也相互地疏遠。

特別是媒體這樣的人為產物。它不斷在消磨我們內心的真實情感,不斷在消費我們對其他人的同情心。一對有時候會上新聞的藝人夫婦,他們好像常常打架,鬧離婚。看看那女藝人在電視上可憐無助的樣子,其實應該是蠻令人同情的。但實際的情況是,大家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這種例子不斷地在我們的視線中上演。

    社會的過度冷漠,會讓我們有所擔心,因此有一些新的想法。

    記得以前在學校教書的時候,常常到社區。接一些政府的案子,到社區去做總體營造的工作。去社區,倒不是要把它恢復像以前的村莊,大家有很濃的人情味。而是在全球社會的發展歷程上,社會結構的快速變遷逐漸突顯社區的重要性。就像美國管理學家杜拉克(P. F. Drucker)所說的,今天只有社區是我們的希望。

相較於整個社會,社區的確是比較適當的反省場所。社區事實上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大家互動的方式又沒有整個社會那麼抽象。

到地方政府做的時候,也感受到社區的重要性。整個縣市裡面,社區的活動是最多的。並且很多元,關懷老人、外籍新娘、社區衛生、公共治安、環境清潔和各種節日的慶典聚會等等。在這些活動中,明顯可以感受到大家事熱心的,彼此的關心也相當的自然。

我們也可以看到學者專家在社區活動中的痕跡。他們對於社區發展和特性,提供相當多的具體建議。他們其實是熟悉社區的。只不過有時候會常常聽到社區人士在講,這些學者專家沒有用,只會以他們的想法來做事,不但不了解社區,也不夠務實。當然這是見仁見智的,在我看來,如果這些學者專家就是住在社區的人,這個社區的凝聚力應該會比較強。

     但不論如何,重建社區並不是要將過去的事物恢復於此刻,而是強調透過我們的參與將地方以新的媒介展現出來。因此共同的歷史或記憶,以及種族或族群並不是重建社區的必要條件,當然更不是充分條件。

在資訊化已經漸漸普及的台灣社會中,全球文化的考量以及全球的共同溝通方式就是重建社區的重要資源與手段之一。台灣社會的全球化與地方化在九零年代已經形成凝聚社區意識和營造社區的社會現象,並且已經逐漸深入地方的文化思維中。源自於西文共同體復興(Community Renaissance)意義的社區總體營造理念,應該是透過一個具有共識的程序,揭露日常公共生活空間的真實性。

    在這樣的理解角度下,社區與共同體兩個術語雖然是英文Community的翻譯,但是在中文的理解上,具有極大的差異。共同體並不只是表示公共生活建築的空間意義,它同時也表現共同的生活秩序與認同。社區總體營造的意義不應只是在營造一個社區,而是已經在營造一個新社會。

    參與社區總體營造的主體,照理講是全體居民。但是營造概念不應是少數人的設計(design),而是居民相互主體之間的生活重建(reconstruction)。

重建並不是來是設計中的假設,而是具有判斷與行動能力的主體,在社會互動中,藉助文化代代相傳的知識來發現大家的共同點。因此社會發展方向並不能由少數人所架構,而是在社會互動中由居民所決定。

    但自一九九四年,社區總體營造提出至今,它是有一些問題的。

    我感受到的是,參與不足,以及比較少看到年輕人。

一直以來,大家認為的社區發展就是社區基層建設。大眾對於社區的共同體意義並不清楚,因而欠缺主動參與經營的觀念和習慣。社區重建並不是社區修復(restoration),它意味著回歸到一個已經中斷了的出發點。

    社區重建事實上也不是復興(renaissance)的概念。復興意味著使一個傳統再生,似乎這一傳統曾被人所拋棄而被歷史所淹沒。但是社區總體營造並不是以傳統的再生為訴求。社區重建應該是對原有生活的解剖,並同時以新的形式來重新組織。

但關鍵的是,社區策略並不是要將利益聯結扭轉為伙伴關係,更不是要降低利益聯結,而是希望在地方的共同生活上建立權利概念。我們應該趁全球化的機會,在台灣社會的底層中建立權利的習慣。有了彼此清楚的權利生活,整體社會將比較穩定。

    社區重建並不是要找回過去地方群聚的人情味。一直訴求人情味,是找不回人情味的。情感的事並不能勉強,也沒有權力要求別人來做。但我們可以重建一個環境,讓一些人在裡面自然而然的改變。

有些人對這個社區是比較有感情的,因為他們以前就住在這個社區。現在他們可能因為工作的關係搬到城市或其他縣市。但現在失業的人那麼多,城市生活壓力又那麼大。如果社區有新的工作機會,他們是比較有可能回來的。當他們回來時,關心和參與社區的程度應該會相對地高。

所以說,這其中的動力可以是工作。如果社區空蕩蕩的,或者只剩下年紀大的人,社區實在沒有能量可以動起來。而工作機會還是要注入一些新的經濟力量。像觀光或者文化的力量,看來是比較適當的。讓別人來社區走走,這需要一些新的吸引力。有人來社區,才會有新的工作機會。

這也是社區轉變上的限制。因為它所注入的經濟力量仍然是一連串的利益連結。這些利益連結在社會的發展過程中,就是讓我們越來越疏離,人情越來越淡泊的東西。但看起來,把整個社會縮小到社區當中來,這種疏離似乎比較好控制,大家的互動也比較有感情。人情味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但畢竟還是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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